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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些乡民们,不憎恨将他们牛羊一般驱离家园的羯军,也不敢招惹如今占据曲周县城的王师,对于同样身世悲苦、处境不过浅胜一分的潘氏族人却似有不同戴天之仇,甚至有的妇人激怒下直接扑上来齿牙撕咬。
潘甲临行前心中早有定计,但真正到了这里的时候,处境却与他设想中还有诸多不同。眼见事态再无转机,他们或就要被这些激愤的乡仇民众们殴打致死,一时间他再也顾不得其他,扯着嗓子大声叫嚷道:“孟家人不要以为藏在草甸便无人知你们做得丑事!你们自甘下贱、充当羯贼爪牙耳目,泄露王师军情向胡贼报讯,罪迹早被王师洞知,不久便要将你们杀得干干净净!”
此言一出,那些老迈并妇人还道罢了,原本抱臂在外看戏的几个壮卒脸色却陡然一变。窝棚中也冲出几个衣着尚算体面的人,快速跑到这里来将那些仍在殴打潘甲等几人的人众推搡开:“滚下去,不要在此发癫!”
又过片刻,早已经衣不遮体的潘甲等三人被押送进一处尚算宽敞的窝棚中,两名中年人端坐其中,瞪大眼怒视着潘甲低吼道:“你刚才喊叫什么?再说一遍!”
眼见对方如此反应,潘甲心中才又笃定,一口血痰啐在中年人当面:“老子已是晋国行台王命官吏,你们这些草伧今日害我,还敢妄想能保全?更不要说你们通羯已经罪证确实,老子此行就是查探你们行踪,转天就有王师来杀绝你们这些乡贼!”
“狗贼还敢嘴硬,问你什么,就答什么!”
门外几名孟氏少壮听到潘甲辱骂,又抬腿将他踹倒在地,还待要上前继续大打出手,却被堂上一个中年人斥退。
那中年人上前一步,扶起潘甲,拍掉他身上草屑,神态不乏沉重:“你是潘甲?可还认得我?旧年你家四郎成亲,我还去你乡里作贺。世代乡亲和睦的人家,若不是强军过境残害乡情,又哪会结下深厚血仇?你是听了什么谣言风传?我孟氏就算不是称夸州郡的高誉门户,总还自守乡情,怎么会与残害我乡土的羯贼私通!”
“你这话不必跟我说,乡情多少,早前城里血斗也都无剩。就算我还记得旧年乡亲情谊,你家这罪实已经在王师籍上载录,王威锄奸,那也不是我能插嘴阻止的……”
潘甲讲到这里,满是血水的脸上挤出一丝稍显狰狞的笑意:“老子一命在此,要打要杀你们随意。我为王事死,胜过乡贼通羯太多,家门妻儿老幼都有供养……”
中年人听到这话,脸色更显严峻,怒气翻腾良久,过了好一会儿才顿足道:“是谁打伤潘氏贤亲?”
听到潘甲口中透露出的讯息,由不得中年人不紧张。羯国国势江河日下,这是不争的事实,毕竟羯主迁都之际,下令收拢冀中郡县乡民随往信都,已经将羯国国势颓败毫不掩饰的坦露于郊野小民面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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即便不考虑晋、羯谁是国祚正统,大凡上了年纪的河北生民都还有记忆,几十年前永嘉之际,也有大族仓皇南逃,之后便是兵荒马乱的大祸连绵,最终羯国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新主人。
现在旧事重演一遍,只是逃窜的方向却从南换成了北,似曾相识的旧事涌上心头,未来谁又会是河北新的主人自然不言而喻。
更何况羯主石虎唯以暴虐维系统治,对于河北晋人本就全无仁慈可言,一旦稍露虚弱姿态,自然人心丧尽。所以哪怕是这些县郊野民,也实在不看好羯国前途。
至于暗通羯军,那也是事出无奈。王师虽然攻克曲周,但却并未下覆郊野,他们这些乡斗落败的民众们在羯军铁蹄之下仍是全无自保之力。
而那些羯军非但没有打杀残害他们,反而任由他们求生于荒野,只是喝令他们将一些信报稍作通传,若是做得好,甚至还能获得一些奖赏。
大势如何,对他们这些乡民没有太大关系,能活下去才是当务之急。更何况他们生人至今也完全没有收过晋军王师的恩惠,甚至连出卖都谈不上,更不要说还有报酬。
在他们看来,晋军王师纵使报复,那也应该去找上白的羯军,未必会注意到他们这些伧寒之众。就算未来羯军被打退,晋国完全占据此处,时过境迁之后,他们私通羯军的事迹也未必就会被察知,届时再安心再做晋国顺民即可。
可是现在听潘甲说,晋军已经知道了他们向羯军通风报信的事情,甚至已经准备进行打击报复,他们又如何能够淡定?
出于对晋军王师的忌惮,这营地中的孟氏族人可谓前倨后恭,让人帮助潘甲等人处理伤势,之后又礼敬非常,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知更多详情。
潘甲或还谨慎少言,但其他两个随从在前后截然不同的待遇中已经有几分忘形,言中多透露出曲周县城的现状。
在场孟氏族人们在听闻种种后,心情也多有复杂,姑且不论这两国相争的势力如何,最起码在对待他们这些寻常乡民的态度上,王师的确要胜过羯军良多。可恨潘氏人多势众,窃据县城,以至于他们不得不游荡郊野沦为羯军耳目。
这一夜,营地中几个话事人都是了无睡意,凑在一起商讨该要如何应对。他们不是不想投靠王师,但眼下曲周四边形势仍是南弱北强,更何况他们罪事已经被王师察知,还有可能既往不咎?
所以这一夜争论激烈,不乏人极力主张将潘甲等人交给羯军,甚至可以将消息汇报给羯军,等到王师部伍出城来攻的时候,借助羯军势力予以痛击!
左右都是茫然,争到最后也没有一个结果,毕竟怎么选都是祸福难料。他们这几百人众看似不少,但跟千军万马的两国雄军相比,不过道左草芥罢了,一脚便可踩得粉身碎骨,这就是生民于乱世的悲哀!
“还是先吃过早饭再商议。”
最开始认出潘甲的那个中年人摆摆手,暂时叫停了争论,然后起身步入晨曦中吩咐营地中准备餐食。
中年人离开未久,突然十几个壮丁冲入进来,将在席五六个耆老尽数按在席上,而后中年人又迈步返回,望着那神色大变的几个族人表示歉意:“诸位无需如此望我,既然穷论也无结果,不妨由我做个决断。若能渡过此祸,我自向亲长请罪,若是不能,共赴黄泉时我也任由打骂!”
说着,他摆手吩咐将这几个意见各不相同的族人们暂时囚禁起来,自己则前往潘甲入宿的窝棚,直接开口道:“我与潘氏贤亲,素无深仇。贤兄有幸于王臣座前先达,厚颜请求扶助罪户一把,允我孟氏族众可有戴罪立功之余地!大罪之身不敢求幸,但求能活,若侥幸能得余功,俱请贤兄笑纳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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